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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
    阮棠话音刚落,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。

    目光中的含义也各有不同——有怒目而视、几乎要喷出火来的,是被点名的那三家太太;有满脸惊愕、像是不敢置信的,是“以貌取人”、一直以来都觉得阮家女儿和她的外貌一样柔弱乖巧的;有半掩嘴角、若有所思的,是事不关己等着看好戏的……不一而足。

    当然也有和以上这些都不太一样的——唐静婉一向冷艳的脸上此时终于也维持不住冷意,勾了勾嘴角笑了一声,抬眼将视线扫过刚才“好心劝慰”自己的三人,开口时把几人刚才的语气学得像了个十成:“小孩子胡说八道编的故事还挺有趣的,你们说是吧?”

    没人接话。

    不,倒也不能这么说。短暂的沉默过后,有一道属于少年的嗓音轻柔却清晰地打破了现场几乎凝固的气氛。

    “故事很好听。”

    所有人循声看去。

    原本孤僻安静的少年此时一双桃花眼微微扬起,似乎是真的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,唇角带着柔软漂亮的弧度。他微微侧过身,把少女挡在自己的身后,隔开了那头投来的愤怒的视线。

    他年纪不大,身量却很高,一身衬衫西装挺括贴身,衬出他挺拔的身形,将少女护得严严实实。有人乍然对上他的视线,冷厉警惕,像是坚守自己领地的小兽,任是哪个外来者靠近半步,都会引起他第一时间的攻击。

    又过两秒,有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攀上他的胳膊,少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,似乎对自己引起的轩然大波混无所觉,一双杏眼轻轻眨了眨,笑容里全是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俏丽和狡黠:“我胡说八道的,几位伯母不会和我一般见识吧?”

    当然不是胡说八道啦,每一件都是真的。至于消息来源嘛……是一向掌握市场最新形势和市场最新动态的唐总,昨天晚上趁着难得在家的时间给她讲的。

    “是啊是啊,都是小孩子随便说的,”有几位太太立时出来打圆场,“大人怎么会和你计较呢。”

    这事本就是那几位不对,嫉妒唐静婉嫁得好、女儿又教得优秀,当着人家母女的面找茬。阮家向来是本地商圈的领头羊之一,现在人家女儿反击了,又拿了个“小孩子不懂事,自己都说了是胡说八道”的免死金牌,谁不想借着这个机会和阮家攀上几分香火情呢?别说是阮棠已经主动递了台阶,就算是硬顶着正面反击,在场这么多人也只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她圆过去。

    “你带小覃去那边玩吧。”唐静婉冲阮棠使了个眼色。

    阮棠乖乖巧巧地点头应了一声,拉了拉少年的衣袖——刚才还犹如随时准备攻击的小狼崽一样的少年一瞬间柔和了神色,就这么毫不反抗地被她牵着衣袖拉走了。

    这头的骚动很快也传到了男人们那里。

    大致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,阮诤对面腆着个啤酒肚、端着酒杯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:“老弟啊,侄女这么漂亮,这脾气怕是要改改。不是我说你,老婆还是得好好管教,女人嘛也还是要温柔一点才好,弟妹也实在是太要强了,侄女这脾气我看就是随了弟妹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,”阮诤不动声色地挣开他勾肩搭背的动作,依然笑得儒雅温文,“这才不会被人欺负,不然我是放心不下的。”

    ——也不知道值得究竟是女儿,还是妻子,又或者……两者都是。

    “是挺好,”旁边神色冷峻的男人和他碰了个杯,“比我儿子强。”

    阮诤又觉得好笑:“你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资格抱怨小覃不爱说话吧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阮棠拉着应覃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。

    应覃低头看了眼还拉着自己的衣袖的手。

    黑色的西装衬得少女的手越发白皙纤细。

    “姐姐,”少年轻声叫她,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,有些挫败得发现她神色如常、什么也看不出来,只能试探着安慰她,“她们都是嫉妒才故意这么说的。”

    说完他顿了顿,垂着眼帘更轻地又补了一句:“你比所有人都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呀,”阮棠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最后那一句,回过头来塞了一块甜甜的小蛋糕在他手里,然后又拉着他走到了没人注意的角落里,语气听起来像是真的毫无阴霾,“这种话我已经听过很多次啦。”

    应覃很少出席这样的场合,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,很有点反应过度。但其实,这样的话,她从小听到大,早就已经不当回事了。

    从很小的时候开始,阮诚夫妻就会阴阳怪气地暗示阮棣才是阮家唯一的孙子——那时候阮诤也还年轻、刚接手公司不久,阮诚虽然忌惮兄长,但多少也还有些心态不平、不像现在这样安分。别的地方找不到机会,自觉唯一的优势就是自己生的是儿子、兄长却只有独女,时不时就要借机内涵一番。当然阮诤也不会让妻子和女儿受委屈,没多久他就再不敢提了。之后她渐渐记事,父母出入这样的交际场合有时也会带上她一起。这个圈子里多的是全职太太,总喜欢有意无意地劝说唐静婉不要太拼事业、劝她抓紧时间生个儿子,即使不能永远笼络住丈夫,至少也能稳稳把住家产。

    说是体贴关心的劝慰,其中的恶意连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她都能清楚的感受到。

    再后来,她上了学,一直都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。她也听过无数人当面或在背后说着“女孩子听话,现在成绩好。但男孩子聪明理科好,等到了高中女孩子就跟不上了。”之类的话。

    唐女士很少在家,有时就连父亲都会怕她责怪母亲而来安慰她——唐女士当然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,阮棠小时候偶尔也会因为没有母亲的陪伴而失落,但确实从未责怪过她。

    在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对唐静婉说“还是得生个儿子才好”的那一天,回家以后,她的母亲依然冷着一张脸、蹲下身来直视着她的眼睛,对她说:

    “你听好,阮棠。以后可能还会有很多人对你说,‘儿子才能继承家业’、‘男孩子比女孩子聪明’、‘女孩子只要乖巧听话’,‘你这么漂亮,总会有人养你’,但你记住,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什么事情是男人可以做而女人却做不到的。我不会再生其他的孩子,但所有依靠别人得到的东西,总有一天都会失去——包括父母留给你的家业。除非你把这些都真正变成自己拥有的、甚至变得更多。”

    那时候她听得还有些懵懂,却始终记得母亲郑重的语气,以及……冷厉中隐约带着些忧虑的目光。

    后来那些话她果然每一句都听到了。

    她隐约也猜到了一些长辈们的事——小时候她其实还见过几次外祖家的人来拜访,她的父母都不怎么热络,渐渐地就几乎没有了来往。从不多的言辞之中,隐约能猜出……就因为是女儿,唐静婉在娘家时过得并不好,不许进入公司、不需干涉家业,大学毕业就被迫联姻。

    所以她从未责怪过母亲——即使她很少有时间陪伴她,即使她给她安排了太多的课程、有时也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,因为她正在极力避免自己的女儿也经受自己曾经历过的不公与无力,这是她对女儿最深沉的爱护。

    “我不生气,”阮棠伸手要去摸少年的头顶,应覃主动低头、配合她的动作,就见她又凑过来轻声道,“她们现在可比我生气多了。”

    唐女士告诉她这些,当然并不是为了八卦。阮家夫妻并不讳言将来要让女儿继承家业,一直在有意教导她公司经营、人际关系、乃至于各家的动态——看,这时候不就用上了吗?

    应覃想起刚才那几人双目通红、气得都快要喷出火来的样子,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:“姐姐好厉害,下次要是有人欺负我的话,姐姐可以保护我吗?”

    阮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少年眼睛湿漉漉的,像只可怜巴巴等待主人抚摸的小奶狗。不过……刚才虽然站在他身后、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,但他的站姿和动作,可不像是真的这么可怜吧?

    阮棠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并未回答,应覃感觉到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过,顿时就有些紧张,下意识咬住了吃甜品的小叉子,满脸期待地看着他。谁想还没听到回答,就有不识趣的人过来打扰“二人世界”了——

    “学妹怎么躲在这里偷懒?”来人口吻随意,带着点熟稔的调侃意味,“都不来和我这个寿星打个招呼,太不够意思了吧?”

    “学长生日快乐。”阮棠笑笑,也不解释,只是问,“快开场了,寿星走这么远也不好吧?”

    虞渭是她初中时的学长,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,人却不坏。

    虞渭果然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:“一会儿的开场舞,学妹有兴趣当我的舞伴吗?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他只觉背脊一凉——阮棠身边的少年气息一瞬间凌厉起来,像是突然炸了毛、充满了敌意。

    虞渭没管,视线直直地落在了阮棠的身上。

    对于他们来说,成人礼上开场舞的舞伴,如果不是家人亲戚,那就都是带有深意的。

    阮棠神色未变,像是根本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意思:“学长不是已经找好舞伴了吗?”

    “如果学妹愿意,”虞渭忽然收回了一贯漫不经心的笑意,神色难辨真假,“我可以没有舞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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